药师寺

怀旧空吟闻笛赋,到乡翻似烂柯人。

小故事几则 2

既然下定决心要找,樊大就绝不含糊。一路打听着素衣先生的名号南下。

素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继续卖艺为生。虽然很恼怒那夜的事情,但他还是把小厮留在身边,说不清为什么。大概是小厮老说着“东家让我好好照顾公子”之类的话,他甚至连自裁也进行不下去。

就此苟活,且在这世间游荡飘零,踏遍江山赏浮生景色,也……未尝不可。

琴丢在了青楼,素衣并不想再去拿。养病期间抄了两本书又为人代写几封信,挣了几百文。主要还是靠之前那人留下的碎银,做了一把琴。后面的伤口长好,素衣再无理由停留,背着简单的行囊上路。

他特意找了些草药熬成黄绿色,在脸上敷上一层。看起来便病态些,没有那般出众。

一路上走走停停,颇有意趣。

比如这日,他们宿在一个破庙里。里头挤着三五个小乞丐,正在捡树枝儿。素衣跟他们打好招呼,便在角落里靠着。小厮摸出两个干粮饼,递给素衣。

小孩们往这边望望,素衣以为他们想吃,就颁开饼分给两个走过来的孩子。

其中一个犹豫着要不要吃,又有两个稍大些的孩子回来。手里提着一只鸡和两斤米,还有一些鸡蛋。

院子里堆柴火的小孩子都欢呼着围了上去,生火做饭,好不热闹。

那两个分到饼的小家伙招呼素衣一起来吃,素衣并不客气,于是几人坐到一起分享鸡汤。

小家伙们七嘴八舌的讲起了最近的经过,他们帮一位大侠一起惩治了坏人,然后把坏人丢在了医馆门口。大侠说留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接着把坏人身上的钱都分给了乞丐们。

“是什么大侠?”素衣喝着汤,随口问道。

“我知道我知道,大侠说他叫神烦剑客!”一个小姑娘率先举手发言。

“为何叫神烦?”素衣又问。

小孩子们知道的也不确切,吵吵闹闹地讨论一番,把市面上流传的故事讲了几个。于是神烦剑客就被塑造成了杀人不留情但为人仗义非常,爱劫富济贫的江湖英雄形象。

亲眼见过大侠的孩子反复地夸着:“大侠超帅的!唰的一下飞起来然后蹬蹬蹬上墙,一个转身,剑出,血溅!”一边还模仿着大侠的动作,差点栽倒在火堆里。被最大的那个孩子拉住坐好了。

他们又问起素衣的情况,素衣答了。最大的孩子问:“哥哥身上有钱么?”

“有二百文吧。”

小孩犹豫了会掏出一块五两碎银,递给素衣。

素衣连忙推拒,道:“这是做什么?你们自己收好。”

小孩露齿一笑,说:“我们这里还有很多。”几个孩子一齐点头。

素衣说:“那我给你们弹首琴吧。”

琴声悠扬,低唱婉转。小点的孩子们入了迷,竟当成催眠曲一般睡过去。于是素衣和几个大孩子将他们安置好,自己也去休息。

第二日醒来时,小乞丐们已经轻手轻脚的离开了。大概是有钱之后,对生计有新的谋划。确实如此,如非情不得已,谁又愿意当落魄乞丐沿街乞讨,看人脸色处处低头呢。

素衣一想自己也是如此,有些生闷气。想了想他又定下新的计划,决定挣够一笔银子就在宜人江南的山间溪边定居下来。

话说这边樊大正找着素衣,一路上与他的消息若即若离,却总是晚一步。

他干脆提马冲到下一个城市守株待兔。按照素衣的路径,这个城市的可能性非常高。

樊大在这住了三天,还没有听到消息。刚以为自己猜错,想着再守最后一晚,就看到素衣带着小厮进入城门。

樊大站在高处,静静地跟着素衣,看他找了家客栈住下。

樊大在想,贸然出现肯定是要被打的,不如就一路做先生的听众,支持先生达到目的地?然后再跳出来表白?这时候素衣肯定想定居了,应该也不会再搬来搬去……吧。樊大胡思乱想着,在街上买个面具戴上,进了客栈。

素衣在前面弹曲。大概是说定了弹曲抵房钱,素衣弹得很认真。

客栈一下子高级起来。

于是就陷入了樊大赏钱,素衣有路费,素衣去下一个城市,樊大跟着继续赏钱。

樊大喜爱助人为乐,经常会没钱。没钱他就沿途去“借”点,神烦剑客的名号也愈传愈盛。

因为樊大的作为损害到许多人的利益,当然也有人雇了江湖人想反杀。况且闲杂神烦剑客的行迹渐渐明晰,一路南下,且行动并不快。

有人将弹琴的素衣先生和神烦剑客联系起来。

这日樊大还在城北买烤鸭,素衣先生却被人用刀架了起来。

素衣脸色青白,不明为何。

“老大,好像不是,这人没武功啊。”架着素衣的黑衣人对领头的刀疤男说道。

“谁知道他是不是练了什么奇怪的功法,据传他是余半仙的弟子,很有可能会什么隐秘心法。先带回寨子里吧。如果不对放在寨子里做个算账先生也好,还能叫他唱唱曲儿。”刀疤男心里大概知道抓错了,但是看洗完脸的素衣清白瘦削,一手好琴艺,顿时舍不得浪费。

等到樊大回来的时候,屋子里除了打翻的水盆空空如也。

樊大怒了,老子看中的人哪个崽子敢动?

他追着痕迹来到山寨的时候已是一天后。

山寨晚宴上,素衣被迫换上艳丽的衣服,一个小哥站在后面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,逼他唱艳曲。

素衣闭眼,没有唱艳曲,只是和往常一样,唱些寻常的歌。

刀疤男是个管事的,见他虽不配合也没有捣乱,就由他去。反正一样挺好听。

后面那个小哥守了一会就去喝酒划拳了。素衣还在自弹自唱,仿佛与世隔绝。

唱着默然流下两行泪来,觉得真没意思。江南也不想去了,反正也没人想听自己弹琴。

樊大就是在山寨众人摇摇晃晃的时候冲上来的,他环抱佩剑,站在风里。

素衣看他一眼,觉得眼熟,并未停下弹奏。

杀人了。

素衣的手停住一会,低下头,又为这壮丽的一幕奏上凯歌。

不知道今夜是不是死期,总之再弹一首吧。

樊大杀完了人,满身是血。他把面具摘了,静静站在素衣面前。

琴声铮铮,竟在最后一刻断弦了。

樊大给他鼓掌。

素衣这才抬起头来,看到有时会出现在梦里的模糊面孔,顿时惊惧、羞赫、迷茫等情绪全涌上来,他往后挪了挪,说:“你别过来。”

樊大说:“我来救你。”

素衣看到他手里的面具,将樊大与最近老是跟着他的那个打赏狂魔联系起来。

素衣抿唇,问:“为什么跟着我。”

樊大不好意思的挠挠头,说:“那个……我挺喜欢你的,就想追你。”

“我是男的。”

“性别无所谓,感觉最重要。”

素衣于是不出声了。任由樊大带着下山,扔进客栈洗漱。

看到素衣换了一身往常的月白色长衫,樊大这才按住内心的躁动。红色真是太艳了。

樊大得以一路护送素衣下江南。先前的那个小厮被山寨里的人失手杀了,樊大亲力亲为,伺候着素衣。怕这破落称号再给素衣添麻烦,樊大把惩恶扬善活动顺势取消。

俗话说日久生情,不无道理。更为重要的是樊大是个极耐心的听众,素衣觉得生活和精神上都得到支持,有听众,乐师才有弹奏的动力。

这天素衣起来发现自己底裤脏了,红着脸去洗,却被樊大发现了。樊大觉得自己一二次登场都有些惊心动魄,于是平常并不常说话,只是勤恳做事,试图挽回一点印象。

但这次发现非同小可,或许意味着将来的快乐生活。

樊大的骚话模式就开启了,想要努力把媳妇追到手。

在学过诗文的素衣来看,那些话都太粗糙了。但就是因为不加修饰,才更加直白,让人面红耳赤。

樊大就慢慢地探着素衣的底线。

这日樊大说:“先生来亲个嘴儿吧。”

素衣正在看书,没理他。

樊大飞快地说:“不讲话就是同意了。”然后亲上去,啃噬舔咬到素衣发怒,才亲一口他的耳垂,逃走。

一路上小动作不断,等到江南,亲嘴已成了樊大日常偷香的方式。

素衣果然如他所想,到了扬州就不想再离开。于是买了间宅子,两人住下。

当晚樊大就想跟素衣睡一间,素衣好笑,问: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

樊大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素衣,说:“想你做我媳妇。”

素衣沉思半晌,说:“那你不许再杀人。”

“我本就不杀人。”樊大小声说。

素衣一个怒目过去。

“若你再杀人,我便不再弹琴。”

“别别别,我绝对不杀人了!我发誓!”

素衣沉默了一会,又说:“若有危及自身的时刻,下杀手才算破例。”

樊大爽朗一笑,说:“媳妇,这样可就没意思了。要立誓就坦白敞亮的来,不能给自己留后路的。”说着他对天发誓,说此生再不杀人。

素衣觉得自己仿佛有些过分,于是应了樊大在一起的要求。他确实也喜欢上这个江湖人了。

有种浓烈的,潇洒的,几生或许不会再有的被爱的感觉。

只是乱世么,大家都明白的。这种安稳能持续多久也未可知。

两年后,素衣总觉得樊大这段时间很浮躁,不安生。

他也明白局势动荡,樊大天生侠义,必然想在乱世闯荡一番,能救一命便造福一人。

素衣放下碗筷,对樊大说:“你去吧。”

樊大装作不解,反问:“去哪里。”

素衣笑了,走去捡起了他的佩剑,重的很。

“去杀昏君。”

“媳妇儿,说好了我不杀人的。”

素衣手掩在袖子下,暗暗握紧。他接道:“是我让你去杀,并非你自己要杀。”

樊大犹豫了,把素衣抱在怀里闻了一会自家小琴师的味道。

半晌之后他又坚定起来,说道:“媳妇儿,杀完昏君我就回来。”

“嗯。”

半年后,素衣将自己多年的琴谱整理出来。等待樊大归来。

动乱整整一年半,终于改朝换代。樊大因一路上带兵平乱,加上杀昏君立下大功,被封为镇国大将军。樊大一心想回家见老公,又不耐烦官场上繁文缛节,擅自跑了。

素衣瘦了些,还在青松下读书。

樊大下马扑过去,把素衣抱着举高转了几圈。

晚上他本想像个禽兽一般发泄的时候,却发现素衣握着床单的左手有些不对劲。掌心有道豁口,粉嫩的新肉狰狞的咬着皮肤。

他龇牙咧嘴,小心抓起媳妇的手。问是谁弄的。

素衣说:“我自己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不小心。”素衣垂眸答道。虽是无意为之,但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。立下的誓言,总得有人背负。且本来就是一人胡言乱语,打乱了另一人的轨迹。素衣伤了手之后反而觉得是一种偿还。

素衣左手大指因筋脉恢复不好,已经有些僵硬。樊大想到,一指损伤,恐怕连最爱的琴也不能尽情弹奏。

樊大不禁流下眼泪。

“无妨的,我现在最珍视的也并非琴了。”

素衣抚上樊大的脸,为他擦干眼泪。

“我最爱的是你啊。”

爱,可以天长地久并仁慈。承担一切,相信一切,希望一切,忍耐一切。爱从不失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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